我还记得江柔媛第一次来到华冠时的情景,那是很难让人忘却的。
当时学校已经开学一个月,她扮成转校生混入高一三班,一进来便引起全班人侧目,教师停止讲课。她站在门口,拘谨地报到,口齿不清不楚的,像嘴里含了一汪水。当时我刚睡醒,看见女孩厚实的灰旧大衣,惊出了一脑门子汗。要知道那是金秋十月,个别壮汉还穿着短袖衬衫。江柔媛这个像南半球旅行回来的家伙,太不尊重太阳神威了。
当下有人喊道:“上课迟到,外面站着!”
她吓了一跳,慌忙往后躲,引起哄堂大笑。
任课老师把那个嘴坏的学生制伏了,才让她进来。
这是一个怪异的女孩子,大多数人很快意识到。一张极其精巧的芭比娃娃脸,琉璃烟晶瞳,中长发垂及肩膀。面色苍白,没什么表情,看人的目光却是清澈。其实目光什么的也不大能看出来,主要是那双眼睛的形状太美,颜色太过纯粹,反而失去了某种真实性。第一次看到她,我就想到了四个字:充气娃娃。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同样想法,教室里鸦雀无声。再挑眼的人也不能说她不好看,怪异的是她的身形。瘦小、驼背、双腿歪斜。很残忍的三个词语全形容在一个女生身上,却是最合适。由于大衣的遮挡,腿部不大能看出来。主要是她的背,倾斜得厉害,骨骼又不平,以至于美丽的脸蛋只能无奈向下落。后来有人送给柔媛一个外号:卡西莫多姑娘。文艺地表达歧视。
一班人露出好奇目光,江柔媛不甚在意,径直走到最后一排,与我遥遥相对。我是唯一一个不表示惊讶的人,几天前我们就见过。
小时候有爬高的莫名其妙爱好。因为我爸说越高的地方越温暖。问他为什么,说星星和太阳是烫的,把高空烤热了。所以我总妄想站到桌子上,甚至是房顶上。后来知道事实正好相反——就像他告诉我的很多事情都是与事实相反,古人还有句诗叫作高处不胜寒,越高的地方越冷。星星是借不到的温暖。但养成的习惯不能改变,我和江柔媛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老城区最高的地方。
其实所谓最高的地方不是很高,大概二三十米。新绿名字听起来很新,它其实不是个经济发达、大厦林立的新城。我坐在听起来很高其实没那么高但足以摔死人的楼顶上,冒着头皮要被掀飞的危险阅读。由于坐得高,心态好,所以勉强算得上高端阅读了(谁同意了)。头顶上阳光耀眼,风大欺人,没一会我躲到了一处木箱下面。
箱子是锁上的,本人无意打开偷窥。万一里面有金银财宝怎么办?这样子我一定会陷入拿与不拿间的挣扎矛盾。空气流通,无人打扰,不如读书。我虽然读的书少,但却非常实用。比如这本《发型指南》,里面详细介绍了什么样的头发配什么样的脸,文字简练,插图生动,值得一读。唯一的麻烦在于大风把我本就纷乱的头发吹得更纷乱了,导致我不得不一手扶发,一手拿书。
书签就这么从纸页间飘了出来,脑中立即浮现“双倍赔偿”四个血红大字 ,于是赶紧跳起来去够小纸片。我完全忘记书签并不属于书本的一部分,很可能是某个矫情的读者自己**去的。无论如何着急干不了好事,小纸片飘飘忽忽不落地,我人也跟着跑到楼边。
跑到楼边,意味着一失足就成千古恨。值得庆幸的是,在半个身体探出栏杆外时,我刹住了脚,两腿死死抵住墙壁。重心于栏杆两边摇晃,其他部位完全无法移动。在危险时刻人的脑子就像秀逗了一样,我十分佩服那些能够临危脱困的人。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多么惊险,当时我的心如果能跳出嗓子眼,一定会大骂这个主人有多笨——还好不会。
眼下是川流不息的车辆,无数颗渺小人头。四面八方的玻璃反射刺眼光芒,此时如果掉下去不知会砸到谁。我想,假如真砸到了谁,这简直是神一样的缘分。
“不要跳。”忽然一个声音响起,腰间缠上大力。
来不及做任何反抗,世界极速颠倒,我躺倒在地面。
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,我的后福是一小粒石子,堪堪硌到肩膀,疼得直抽冷气。
眼前伸出来一个小小脑袋,女孩精致的脸庞带着紧张。她含糊地说:“你没事吧。”
现在熟识后我能记起柔媛说的是什么,当时却不能,以为这个女孩说的是外国语,不好回答。况且肩膀处于疼痛中,注意力不能集中,只是一个劲忍着疼。心想救人也是门技术活,你要拉我离开危险地带可以好好说话嘛,何必还要造成二次伤害。现在好了,我一摸肩背,摸出黏糊糊的鲜血。只因碍于眼前是救命恩人,不敢喊疼。
“对不起,我力气太大了,我来帮你止血。”女孩又含含糊糊说了一大串。见我坐着不动,有点着急,直接走到背后按住我的伤口。确实划出一道口子,但远不到血流不止的程度。我闪身欲躲,她敏捷地握住我的肩膀。那双小手力道真的好大,不知道是怎么长的。我一动不能动,感到有指腹按上皮肉:柔软、冰冷,仿佛止痛剂。伤口渐渐不疼了,女孩替我拉好衣服。我问:“这是什么神奇医术?”
女孩笑了笑,没有回答。我才来得及看清她的样貌,第一眼自然是稀奇。出于礼貌什么都没有问,只是低声道鞋。
“不用谢。”她笑眯眯地回答。第一次遇见对谢谢两个字如此受用的人,我一愣,鬼使神差地又说了一遍。她再次笑眯眯地回答了一遍。所以你可能已经看出来,这是一次非常傻气的相遇。
“刚才是你拉我下来的吗?”疑问很快冒出来,“你好像还没有我大,怎么有这么大力气?”
“因为我的手臂很强硬。”她抬起胳膊给我看。细细的,见不到丝毫强硬的痕迹。我摇了摇头,表示不理解。能把一个大活人从栏杆上抱下来,并且重重摔到地上,已经超出平常女孩子的能力。我虽然不算重,至少比她高出一个头,这手臂是要有多强硬。
“你不能爬高,危险。”见我沉默,女孩很认真地嘱咐,像是就要走。我赶紧说道,“你刚才出现得太及时了,请问经常来这里吗?”
她回头看了一眼我刚才坐着读书的地方,点头笑道,“我们以后还会见面,再见。”
还会见面。。。。。。我习惯性地道了一声再见,心想哪里还有机会再见?没想到几天后她真的出现在我面前,也许这就是说到做到。那一刻我相信了她,很认真的相信。
记起第一次相遇的情景,我走到教室另一边,介绍说自己的名字叫匡洋。江柔媛抬起头生动一笑,露出秀气的牙齿。
我忍不住提醒道:“边上的窗户关不严,坐在这里风大,很冷的。”
她淡笑说没关系,自己不怕冷。
怎么会有人不怕冷?后来我知道她确实不怕冷,因为她的身体总是冷的。
总之,江柔媛就这么来到了高一三班。不能说加入,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加入过,只是来到。关于她的讨论一直是绵绵不断,不曾停止过。无疑江柔媛需要背负两个极端,嫉妒和鄙视。这是最容易把正常人变成变态的情感。柔媛的脸蛋是惹人嫉妒的,可畸形的身材又被瞧不起。卡西莫多的称号一直到她离开都没有消失过。有一次看见她吃力背书包的样子,我很想问问她是否遭遇过车祸,或者曾从什么高处摔下来。后来觉得这个问题也是一种伤害,打消了念头。我和她认识只是一瞬,友谊却是用了一年才建立起来,不能轻易打破。
最初到这里,没有人找江柔媛的麻烦。她具有一股冷气场,不说话,很少笑,走路都是无声无息的。大多数人选择敬而远之。一小拨爱挑事儿的,背后议论;极少数试图建立同学关系的,发现这人实在不爱说话,自动放弃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听说了江柔媛势力又冷酷的名号,心里只觉得好笑。她平时只爱干两件事,上课和发呆。如果这也算是罪状,那还真是不小的罪。再想想她极幼稚的小学生水平的字迹,又添一条罪。人要怎么活才能算清白呢?我想还真是不好说。
麻烦在一个月后来到。并非毫无预兆,它们总会临空而降,就像必不可少的生活一样。
那时候华冠的治安属于外表平静暗流汹涌。一部分原因是盘踞在学校附近的帮帮派派,另一部分的牵制是非常强悍的老校长。到今年他已经入土为安,再也不用跟一帮黄毛小子斗法。两年多以前可不是,暴力事件,抢劫钱财,每个月都会发生。
高一三班有一对姐妹花,不是亲生姐妹,从姓氏就知道,一个姓季,一个姓夏。季阳和夏莉,在前面我已经提到过。如果后来她们是受害者,那么两年前她们就是加害者。两个人从初中生手里搜刮零用钱,逐渐发展到同级弱小女生身上。由于行动很有策略,背后拥有某种支持,干的事很顺利。她们不找同一个受害者,遇到反抗,就拿出让她们害怕的东西。比如私密的照片,或是沾满鲜血的裙子。受害者常常要拿出赎金赎回这些东西。我相信在遇见江柔媛之前她们一直是事业成功的。
江柔媛没有给钱,很可能有钱也不愿意给。两姐妹缠上她,几次发生在学校的走廊,楼梯,内容无非是寻衅滋事。被别人看见了之后,换成更隐秘地点,比如女生厕所。上课时间女厕所是很安全的,离教室远,无人打扰。她们将柔媛拖进去后一般先是扇耳光,然后搜身,灵感来的时候还可以加上别的手段。
据我所知江柔媛是有能力反抗的,甚至还能还击,可她没有。这个问题我很久之后才去问,当时她说的是自己不能伤害人类。我不能理解,而她也没有再解释。总之几次之后,这位转学生的头发少了不少,脸也有些青痕。大多数人没去注意,更没听见有谁向上级报告。一直到入了冬,有些事情在暗地里悄然变化。
季阳和夏莉受到了学校警告处分,她们最后一次将柔媛拖进厕所,大概是个很冷的天气。那天刮了一上午的西北风,窗口处少了一个人,冷风全钻进教室,大家表示苦不堪言。而季阳正攥着江柔媛的头发,让她喝冲水管流出来的脏水。当我想起这件事,会后悔没有去找她。江柔媛却笑着说她们没有成功,因为自己力气很大,没那么容易压垮。
季阳的力气同样很大,她见压不动,让夏莉取下墙上挂着的檀香。檀香当然是用来熏厕所的,不过燃着的地方还有另外用处,夏莉捏着檀香在柔媛面前比划,说你如果能够用脸熄灭它,就不用喝水。她是料定了无人能敢,檀香离自己讨厌的那张脸越来越近。江柔媛睫毛都不动一下,任由她所作所为。
“真的不害怕?”夏莉希望听见求饶声,“你以为我在吓唬你吗?我是真的敢烧。”
“既然你不害怕,看我不。。。。。。”
江柔媛忽然毫无征兆地站直身体,结束了这一场聒噪。季阳被推出去老远,撞到了墙,可她来不及表达愤怒。柔媛不看她们任何一人,迅速拿走了檀香。琉璃烟晶瞳流露出微光,脸色始终平静。然后她把手背覆上燃着的香头。燃烧渐灭,在手背映出一小圈红光,白烟冒起。据说燃着的烟头中心温度在700到800度,燃着的檀香大概相差不会远。江柔媛手背覆在上面,慢慢的,直到熄灭,始终不曾动一下。这已经是一种警告,至少她们应该明白,柔媛不是怕狠的角色——其实女孩子之间着实不应该斗狠。她将檀香点燃,重新挂在墙上,离开厕所。动作一气呵成,不带丝毫威胁之意。
如果江柔媛长时间生活在新绿城,她就不会这么轻易地离开,至少让那两个人得到肉体上的惩罚。她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,这里的人不能心平气和地生活。江边终年吹刮着的风带来的并非温暖、善良之类的彩色气球,而是无穷无尽的生活负担。人们所做的,是尽可能倾轧比自己弱小的人。后来她也许意识到,一种可怕的厌恶将自己包围着。这种厌恶有一个更加精准的名字,叫作排斥。并非因她而起,也不可能因她而终止,她只是一个可怜的牺牲品。
寒假前是连绵不断的下雪天气,日子冷到彻骨。新年的时候举行元旦晚会属于历年传统。学校做得很好,雪地里插了彩旗,挂上丝带、气球。五颜六色凑出一个节日气氛,其他活动各班自行举办。
相识不过几个月,对我来说不值得庆祝,更不想听些友谊天长地久之类的话,于是自动躲进了图书馆。不,不能说是躲,应该说是避让。其他人大概也不想热闹的聚会中自始至终有一双冷眼,很大方地忽视了本人的缺席。
全班三十二个人,去掉我还有三十一个人,但当活动进行到高潮时才发现还少一个人。那个人是江柔媛无疑。她是唯一一个不知道此事的。当她半途到达教室,听见砰砰的气球爆炸声,立刻冲了进去。我相信柔媛的本意是救人,就像后来很多次,反应灵敏到吓人。条件反射似的,不需要经过思考。一班人看着她满身雪花冲进来都有些傻眼。更傻眼的是江柔媛自己,她才明白眼前在干什么。正欲讪讪退回,有人叫住了她。一回头,是作为节目主持人的副班长。江柔媛认识副班长,因此人实在太爱在讲台上发表讲话,教训值勤学生。连她写字难看都被批了一顿。所以柔媛觉得他很有亲切感,乖乖停住脚步。副班长笑眯眯的,邀请她参加节目游戏,说有一队还缺一名成员。
江柔媛脸上不动声色,答应的速度实在是快。没有人主动邀请过她参加什么,一直都是你做什么,或不许做什么,这一刻简直不真实得如同梦幻。比赛是捏爆气球,开始后台下一阵阵叫好声,她虽然不明白,但尽量露出微笑。
轮到江柔媛,她的实力把人吓了一跳。那细小的手指轻轻一碰,气球便自动爆炸了,根本不需要放到腿上去挤。眼看即将胜利,同组的人眼神示意,将关照好的气球递过去。一个,两个,接下来砰一声,江柔媛被溅了满脸鲜血。
全场瞬间安静,各种奇怪的表情出现在观众脸上。柔媛告诉我,她对血的味道很敏感,隔着几百米都能辨别出来。那一刻竟做不到,好像嗅觉器官突然间坏掉,眼前模糊,一片血红。台下的脸孔显得残忍而恐怖,微笑近似扭曲。角落里有一个胖胖的男孩满是同情地看她,她尽量把目光移开。虽然不知该投向何处,但那种感觉就像有了委屈不愿意让关心你的人知道。一旦委屈被分享,人就变得不再坚强。
后天李胖子跟我详细描述当天的情景,说了很多后悔的话。他就是角落里的男孩子,但他除了同情什么都没有做。
江柔媛僵立在讲台上,得不到指令她不知道应该离开。又凉又滑的感觉黏在脸上,逐渐凝固,像小时候冰激凌黏住手一样。很难受,她伸指去抹,伸到一半忽然碰上另一只手。
应该说是那只手主动去碰她的,轻而坚决,温暖的指腹。台下由嘲笑转为惊讶,无人出声。李胖子本来准备逃走,这一刻也定住了。
杭秀岩握住柔媛准备在脸上乱抹的手,可能觉得她的姿态太过震惊,很快便松开了。低声说道:“用这个好了。”
他是这一班的班长,本来站在窗户旁观看活动进行。由于长相好、成绩优异、为人行事谦虚低调,是整个年级的人气王。这样的人在最尴尬的时刻解救最遭排斥的女生,一定会成为节日最热话题。
江柔媛还处在石化当中,感到有人递给自己一包手帕纸,还很温柔地说了句什么。她没有听清那句话,却觉得这人的声音是自己这辈子听过最好听的了。她来到人世间,来到华冠中学,想的是站在人类当中,续接自己曾经中断的生活。周围伴随着排斥、厌恶,不算友善的笑容,不是没有感觉,只是不想让憎恨、不平的情绪占据心间。这样的情绪她曾经积累太多,吃够了其中苦头。既然再世为人,就应该活出不一样的道路。如果还是原来失败的自己,那么一切都将只是悲哀的延续。
这些话,柔媛在我们熟识之后才说出来,为的只是让我能够原谅。而她自己,当时当地就已经原谅了。
主持人笑语嫣嫣,现场陷入尴尬,他的笑声显得做作。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做作,副班长一转身掏出一个五彩大花环,套在江柔脖子上。拍手说道:“碰到带血气球的是本场幸运之王,让我们恭喜江柔媛同学获胜!”
没有人比他更能扯了,台下掌声寥寥,稀稀拉拉延续了几十秒。
柔媛用余光瞄着正在下去的杭秀岩,他的背影给人想看其正面的冲动。手帕纸还在自己手里,连一句谢谢也没说,是不是太没礼貌了。想着,男孩子恰好在此时回头,对上用余光偷窥的视线,十分自然地展颜一笑。真是唇红齿白的少年。柔媛在心里想,却把目光立刻收回来。她不知道自己正被主持人举着手向台下致意,很可能人家就在笑她这个可笑的动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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